汉化音乐剧到底哪儿不行?
中文版音乐剧《变身怪医》剧照

叶葳蕤

从2011年《妈妈咪呀》中文版首演盛况至今,中国音乐剧的汉化之路走得很艰难,虽然票房上几家欢喜几家愁,但有一点不能忽视——音乐剧汉化的剧目选择越来越多元化,题材愈加宽泛,而音乐风格特征也不断刷新并撼动着中国观众对音乐剧的某些刻板印象。今年,一部很另类的汉化音乐剧《变身怪医》,在上海、北京、广州三地巡演,北京作为第二站,从9月初在天桥艺术中心连演25场。

之所以称为“另类”,是因为这部音乐剧并不似我们以往的想象,它不诙谐闹趣,也并非古典平和,没有“合家欢”式的讨喜(关于这点想带幼龄孩子的观众要特别留意),也不会让你目迷五色。虽然打着“百老汇”的经典招牌,却有种德奥系沉静深思的韵味,又有英伦文化中处处机锋的暗黑。它探讨的内容极为普世但毫不灌输,是开放性的。在音乐上是最受大众欢迎的古典交响与流行抒情结合的曲风,并有着作曲家辨识度极高的自我风格。种种反差配合成一出独一无二的“另类”经典。

这部剧的译名《变身怪医》,总觉带着些莫名的港台腔,也有称之为《化身博士》,英文名《Jekyll & Hyde》隐含双重人格之意,无疑是讲述关于双面人的故事:一个如古希腊悲剧英雄式的医学博士,企图僭越上帝而用科学手段将人性中善恶两极剥离开,最后却深陷于自己的邪恶阴影中,为了赎罪并阻止那个邪恶人格的血腥屠戮,良善的一面终归自杀而玉石俱焚。音乐剧改编自西方家喻户晓的惊悚悬疑小说,小说家史蒂文森创作时还曾以现实人物为原型参照,而后的100多年里原著曾衍生出超过120个改编作品。百老汇版音乐剧从1997年诞生后,至今已巡演到近30个国家,有至少6个语种的改编版本。

此次中文版的情况稍复杂,是根据韩国目前持有的中文版改编权,再请来百老汇资深主创人员与中方团队一起打造的。因此舞美和服装化妆等依韩文版制作为准,而剧情则是在百老汇首演版与韩文版基础上综合考虑中国国情进行取舍的结果。

目前来看,这种取舍还不能算很成功,主要问题表现在两个女性主角身上。一位是男主角高贵纯洁的未婚妻,另一位是被男主角同情又相互吸引的舞女。两位性格迥异的女性对照男主角的双重性格与行径,产生危机四伏的复杂关系,直接推动戏剧悬念到达最后一刻的善恶决战。但中文版中两位女性的戏剧处理都有点弱,与男主角关系发展交代不够细致,而饰演未婚妻的两位女演员都有声乐短板,饰演舞女的外籍华裔主演唱功一流却在表演上略显浮夸,这些对戏剧的弱点也起到放大的作用。但尽管如此,该剧框架仍然健康而均衡,制作水准规范,从完成度来讲已经处于经典音乐剧汉化版作品的水准前沿。

该剧最独特的魅力应该归于作曲家Frank Wildhorn(粉丝昵称“野角”)创作的音乐,尤其是旋律方面的贡献。一般中国原创音乐剧能拿出一两首让人过耳不忘的标志性旋律已属难得,国外经典音乐剧也大多主打3至5首,而野角在《变身怪医》中密集衔接的旋律,至少有10首以上可以达到电台打榜级别的悦耳度。

关于这部剧本身的气质,野角自己曾比喻,《妈妈咪呀》像草莓般清甜爽朗,《变身怪医》则像巧克力。但我的感受是《猫》更像巧克力,充满神秘又空灵的异域情调,《变身怪医》则是像朗姆酒味的一种悠然醇厚又带着点余韵悲凉的诱惑。在令人震惊哀痛的大结局后,观众会像酒醒过后陷入沉思,关于人性的秘密、阶层的对抗、社会的暗影之地,以及理想的奔突与扭曲。

从上世纪90年代《变身怪医》的音乐剧版本诞生以来,各个国家不同语种的改编给这个经典故事增添了许多新的解读和更加丰富的细节。比如最初定型的百老汇版本,开场在男主角带有感伤意味的独唱后,大合唱《Facade》(《假象》)的戏码有点模仿《悲惨世界》开头《Look Down》和《At The End Of The Day》两首歌的群情激奋。但俄语版的改编中,这一段则是男主角在精神病院里,置身于病人群魔乱舞的绝望的氛围中,直观化的戏剧冲击能强烈推动情节走向,展示他以非常规手段进行临床试验的迫切与坚定的决心从何而来,而非仅仅用他陪伴在死于精神疾患的父亲遗体旁的前戏来简略交代。

女主角Lucy在艳舞俱乐部里的初次亮相,俄语版也有不俗的处理,让她以洁白婚纱造型登场,几番调侃戏谑的歌舞后,婚纱突然褪去显现了俗艳露骨的粗暴本相,这样的安排无疑有着对社会人生极尽讽刺的狡黠之思,也呼应了戏剧主旨,堪称强有力的一笔。德语版改编中,为了解释百老汇原版剧情中Lucy声称被Hyde先生(男主角的邪恶面)袭击造成的伤口从何而来,特意在男主角第一次变身发作的场景中,增加他纠缠攻击Lucy的戏码,这种细节增加也不失为严谨而有新意的贡献。目前中文版在此方面还显得过于保守。

《变身怪医》的故事内涵在不同文化语境中都有很大的发挥空间,以中国文化来观照,玉石俱焚的结局也不能算“正义必然战胜邪恶”,抗争和扭曲形影相随,这是我们的视角中能深切理解与共鸣的无奈。这个故事质疑了所谓的“人定胜天”,虽然“天人合一”也是很不容易做到的,但如此意味深长的悲剧启发我们深思,如何能安全地跟自己的暗影共处,而不是与之开战。

最后不得不提,外国音乐剧作品的汉化操作目前面临一个问题,没有得到充分重视。一个理想的译唱文本,必须尽量忠实原文歌词的表意,还是要挖掘词句背后深藏的内蕴加以提炼发挥?同时还需考虑中文译词与改动权很小的原版旋律接榫时,是该完全遵守音程、节奏、韵脚的规定性,与之同步平行,还是更多考虑中文唱词本身能否让观众不借助字幕盲听无碍?当多条准则发生冲突时,又该怎样取舍平衡?

相较于原版引进剧和中文原创作品,汉化音乐剧在唱词方面是最容易吃力不讨好的,我们所期望的“落地”往往可能就沦落为“隔膜”。而不论何种语言翻译过来的唱词,终究是要以中文的音感和语感去听的,怎样衔接不同语言之间的信息差异和内在美感,是一门艰深的学问,而我们国内目前专业的译配填词人员根本就找不出几个,据称有的汉化音乐剧甚至让演员自己来尝试翻译唱词。中国传统的诗词吟唱和戏曲艺术都有着非常严谨细密的音韵学与音乐文学规范,却都属于古典文化环境下的产物,当代汉语的文字和音韵经过大规模简化与重构之后,再去使用它们也已不尽能适应环境了。但我们恐怕需要先对传统的已成末学的汉语音韵学做拾遗梳理,再选择提炼、发展出适合当代文化中使用的新的歌唱文学。希望有更多的演出业内人士和教育研究人员能尽快开始着手这项工作,而非只关注项目投资和表演人员培养。